宁源在平阳府西南,是个富庶大县,物阜民丰,商铺林立,人流络绎。

    祁尚儒一行前脚离了宁源,后脚又有京城宋太傅乞骸骨归乡里。

    太傅没在县城置业,原是千佛山山下村中人,便仍住山脚下。

    一时,临近府县的文人士子,皆往宁源来拜见,连带得商户人家镇日乐淘淘。

    安庆林是宁源父母官,头一个便去拜见了。

    太傅以年老体弱为由,拒了许多人,独见了安庆林,道是要办学塾,给蒙童开蒙。那意思是只给小童开蒙,士子文人们便不要再来了。

    安庆林踌躇满志,眼见着自己治下又添新功,一头扎进学塾筹办中去。

    万事俱备之时,东风也来了。

    太傅的几个学生追着老师从京城辞官来宁源,愿做学塾先生。

    小郑氏道:“林哥,良哥儿你可要安排着。”

    安贤良十又有四,已学了好些年,算不得蒙童。但小小少年,家中有些门道的,学塾也拒不了。

    他道:“安排上了。宋老太傅带了孙女来,学塾也有女孩儿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大喜:“当真!那咱们芸姐儿也去,给太傅孙女做个伴!”

    “做伴谈不上,一处进学,与太傅孙女多学学总是好的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识字不多,看得懂账本,账面上往来清楚,够用而已。这不妨碍她知晓太傅大名。

    她道:“都好都好,只要是太傅名下学塾。”

    安庆林道:“让莺姐儿和芸姐儿一道去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面上一滞,很快又遮掩过去。

    辛夷开尽,飞絮乱舞。

    如莺绾了双鬟,鬟上箍着两圈粉粉的细润珍珠串儿,青碧发带随了未束的乌发柔柔垂在耳边。

    身上还背了个虞氏亲制的书袋。

    她要去学塾了。

    但她还得先去给祖母问安。

    方嬷嬷仍像个老母鸡似地护在如莺身边,与她一起进了安老太的院中。

    廊下的婆子正与小郑氏的丫鬟说着话儿,远远见着方嬷嬷与如莺来了,便止了话头,扯些别的。

    从前这婆子见着方嬷嬷并不热络,但总也掀了帘子让她们进去,如今这帘子也不肯掀了,开始用鼻孔看人了。

    方嬷嬷知晓这是英国公府二房来过一遭的缘故,心中一嘲,道:“小姐来跟老太太问安,烦请老姐姐通禀一声。”

    那婆子没个好脸,对着廊下的小丫头道:“你进去通禀一声。”

    方嬷嬷听闻“通禀”二字,竟也笑了出来,道声“有劳”。

    那婆子见方嬷嬷笑,有些懊恼,但又寻摸不到自己作甚要懊恼她,便也不理方嬷嬷,扭头继续同小郑氏的丫鬟说话。

    那小丫头出来,掀了帘子,让如莺进屋。

    安老太正被小郑氏服侍着用药,她的乖孙安贤良与乖孙女安如芸伴在左右。

    如莺进来时,她眼皮子也没掀,端着那碗苦汤药,不紧不慢吹一吹。

    虽暮春时节,她仍是裹着一袭厚重的镶毛锦袍,干瘦的身子好似陷在衣袍里。她不能吹风,窗纸糊得厚,屋子里暗,唯她抹额上嵌着的那块元宝状大金饰闪闪发光。

    她一伸手,仆婢争相接过那碗汤药,又有仆妇递了蜜饯过来。这般气派,再没有了昔日那破落村镇里,抠抠搜搜的穷酸模样。

    如莺朝她行礼,道:“给祖母问安。”

    她一身青碧裙衫浅浅,耳旁乌发柔柔,肤白胜雪,声若莺啼,好生招人喜。

    只不过不招安老太的喜。

    她这副模样,更是刺了安老太的眼,她重重“哼”了一声,道:“出去莫要丢我安家的脸!要本分!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家里可不止你一个,还有良哥儿、芸姐儿!你做事前要想想他们,莫要只图自己一人!你爹是宁源县令,是这宁源县的父母官,多少人都看着他,都盯着安家!你一旦做了丢人的事,你们母女二人倒是可以窝在偏院一辈子,你父亲是要在外行走的,良哥儿芸姐儿日后……”

    “祖母多包涵,今日学塾开学第一日,孙女不可迟了。孙女不孝,改日再来给您赔罪。”

    说罢,她再礼一礼,转身出了房门。

    “砰!”

    一个茶盏被安老太挥得老远,摔在地上摔成数瓣。

    “瞧瞧、瞧瞧,这成甚么样子?有甚么样的娘、就有甚么样的女儿!吃我安家、住我安家、用我安家,翅膀还没硬,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!敢对我不敬!”

    “林哥儿真是瞎了眼啊!我当初就不同意让她进门的!早知今日,我就是一头碰死,我也要拦着他啊!作孽啊!”

    “甚么富商家的女儿!谁知道是富商家哪里买来的货色,不过是在那商贾家养着的罢了!”

    当年安庆林科考落了第,与安老太失信半载才回得家来,又带回个美貌女子,名叫虞容音,道是他的救命恩人。

    安老太活了一辈子,从未见过那等风姿的女子。要说姿色,她年轻时也是方圆十里一枝花。但虞氏一身素服立在家徒四壁的安家,将她的所有衬得灰头土脸一地渣。

    安庆林告诉她,虞氏是富商之女,家境殷实。后来家道中落,父母罹难,家中只剩她与几名老仆,是个良善女子。

    安老太才不管甚么良善不良善。

    那女子,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,更不信甚么富商之女。她见自己儿子一意要娶她,知他被那狐媚女子迷了心窍。

    再拦也拦不住。

    彼时安庆林落第后心灰意冷,只怪自己年轻,不知如今的朝廷科考多门道,非是他一个寒门子弟能走,已是绝了科考之心。婚后在镇子里做个私塾先生。

    私塾里一些大半小子,听着家中父母道安先生娶个不正经的女人回家供着,腿脚也软了,连科考的心思都歇了。那些学生本就顽劣,半懂不懂,堂上闹哄哄、堂下不消停。

    安老太本就恨虞氏狐媚,断了安庆林的科考心思,绝了她大半辈子的老封君美梦。这些闲话传来时,虞氏仿似嫌犯被定了罪。

    安老太变本加厉。虞氏伺候汤药时,她便打翻汤药、不肯再用,弄得身子更不好。

    安家日日鸡飞狗跳。

    想到从前,安老太越是气愤,将榻拍得“梆梆”作响,骂道:“就算养在商户人家,也该懂些礼!我看那商户人家也是缺了教养的。没规矩的东西!”

    小郑氏也是商户人家出来,不防自己也被骂进去,心下不快,看着一双儿女,道:“母亲,良哥儿今日头回见太傅,迟了恐是不好。”

    安老太一听,大恼:“我竟将这事给忘了!良哥儿,快快!芸姐儿也去!都怪……”

    如莺出安老太屋子时,方嬷嬷脸都黑了。

    她在屋外,将安老太那老鸹似的声儿听得一清二楚。她是经了事的人,也这般年岁,只每每遇到安老太,都忍不住要破功。

    她一把拉住如莺的手儿,拉着她出了院子,简直健步如飞。

    道旁有和风在吹,送来一片片半透的飘絮,有一两片停在如莺鬓角。

    方嬷嬷停下,抚了抚如莺头发。她自如莺三岁起,便抱着如莺走这条道,来给安老太问安。

    那时的如莺是个玉雪团子,头上扎两个松软软的鬏鬏,鬓边许多碎发。那细碎鬓发顽皮,遇着风了,便要在她粉扑扑、白嫩嫩的小脸上一拂再拂,弄得她发痒。

    她常自己给自己一把挠,粉粉小脸上便留几道浅痕。

    因她自小待在安府一隅,每每请安便是她逛安府的日子,她高兴时在自己怀中一拱一拱的小身子,方嬷嬷至今仍记得清楚。

    如今,她能自己走了,鬓边的碎发也长了,鬏鬏换成了双鬟。她将如莺鬓角的柳絮摘了,道:“莺姐儿做得好,说得也极对。”

    如莺得了方嬷嬷赞许,道:“嬷嬷,我不爱听那些话。我从未做过给母亲丢脸的事。听祖母意思,我好似马上就要去做给安家丢脸的事了。还会让父亲没脸。”

    如莺不知,方嬷嬷却是知道的。安老太那些话,带着多年来对虞氏的偏见与不喜,如今尽数发泄到如莺身上。

    她道:“凡事都讲个理字。你那祖……你只面上敬着她,旁的话,你不听不理也罢。多与你母亲学。”

    “是呢,自然要同母亲学的。”

    母亲在她心中是世间一等的女子。

    提到母亲,她朝前快走几步,到方嬷嬷前头转个圈儿,青碧裙衫一只“桐始华”书袋,女孩儿发带扬起,拖着调儿道:“嬷嬷——快瞧,母亲制的书袋和裙子,好看吗?”

    她灵动又俏皮,声儿婉转又柔美,正如春日莺啼。

    她出生时是惊蛰二候,春莺百啭,莺啼伴着婴啼,安庆林道声“仓庚于飞,熠耀其羽”,便为她取名如莺。

    她略大些开了口,声音也的确是好听。

    “好看!好看!莺姐儿慢些!”

    二人到了门口,马车已侯在那。方嬷嬷送她上了马车,看着马车缓缓前行,一脸不舍与担忧。

    如莺则满脸欢喜,掀了半幅帘子,在马车窗口朝方嬷嬷招手,一直到瞧不见方嬷嬷身影。

    安如芸瞧不惯如莺的样子,道:

    “祖母说了,出来莫要丢安家的脸!我母亲说,闺秀要有闺秀的样子。马车上不兴挑开帘子四处乱看,这般模样教人瞧去成了没教养的,会被旁人耻笑,连带着我与你一齐丢人。”

    安如芸是小郑氏的女儿。小郑氏私下不掩对虞氏母女的不满,安如芸自然是要与自己母亲站在一处,“同仇敌忾”的。

    她与如莺同年生,如莺年头,她年尾。

    此时她出口之言,倒有点长姊训妹的意思。

    如莺自小被安老太嫌,后来逢五的日子才去安老太院中拜见,便很少见到自家这位妹妹。

    不成想,这位妹妹年纪比她小,却生了一颗老祖母心。她离了老祖母的院子,又进了小祖母的马车?

    这般喜欢训人。

    她放下帘子,侧头看着坐她对面的安如芸:“我母亲说,长幼有序,家之礼也,不知此礼无以立。从没听说幼训长的事儿。我的生辰是在二月里呢!”

    安如芸一时有些愣。

    那些话儿她没听过,仿佛一阵凉风嗖嗖吹过耳畔,并不入耳中。她只听清一头一尾,头上“长幼有序”四字,后面安如莺在说她二月生辰,她为长。

    安如芸立时道:“我哥哥还比你年长呢!你有甚么好得意!”

    如莺见她说的这话儿,不知歪到哪里去,觉得无趣,也不同她辩。

    安如芸见如莺接不下去,暗自得意,“哼”一声,也不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