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如芸昨晚被小郑氏发作一通,警告她日后不准再提“平妻”,亦不许再与林宁儿胡闹。

    她瞬时熄了火。

    如莺今日上马车时,见安如芸同只霜打的茄子,蔫头耷脑,没了往日鼻孔瞧人的神气模样。

    两人谁也不说话。

    林宁儿再说些“嫡庶”甚么的说辞,安如芸也不敢接了,接了她就要丢丑。没准安如莺正在一旁等着看她笑话,连自己娘都说了,那对母女蔫儿坏。

    安如芸想一想,安如莺确实从没宣扬过她的不好,也没带着人堵过她,大家都说她聪慧好学,夫子亦常常夸她。她面儿上这样好,没准坏都憋着,不就是蔫儿坏么。

    她盯着如莺后脑勺再看几眼,越看越觉得自己母亲的话有理。

    林宁儿“讨伐”如莺之计,因安如芸做了“逃兵”,也大大不顺了。

    人家自己嫡小姐都不在意这些,你一个外人,镇日叽叽歪歪捉着别人庶姐说事,真个儿狗拿耗子呢。

    时日久了,旁的同窗有些看不下去的,也渐渐不来与林宁儿掺和这事。无他,怪没意思的。

    林宁儿看着安如芸,只道她烂泥扶不上墙。

    安如芸难得小声回怼了道:“我才不是烂泥。我也不是壁虎,不要上墙。”

    林宁儿那糟心之家一有事,心中难免郁郁。

    回学堂再见着如莺笑靥如花,那原与自己要好的几个官家嫡女,竟也往她身旁凑,她手中拿着的双面绣团扇柄快摇断了,也不能将这夏日燥热驱走。

    如莺的书袋已是从“桐始华”换做了“猫戏莲”。

    女夫子们教授古琴、棋艺还有女红,如莺忙的不可开交。自己书袋上的“猫戏莲”图是母亲绣的,固然是极出色的,她可喜欢!但她也想自己绣啊。

    女红夫子是个蜀地来的,擅蜀绣,明丽的丝线一股股自她指端垂下,由深至浅,劈得细若发丝。只青一色,便“幻出”无数种来。

    如莺誓要学好这门课,将小狸奴春夏秋冬四季、三百六十五日不同天的模样都绣出来。

    她哪里能有闲心对林宁儿上心?

    况且自上回林宁儿在学堂截住她,说些“庶女不配”的话,她才知晓她是因了这个缘由憎恶自己可笑的是,那与她日日黏在一处的人才是她憎恶的庶女呢。林宁儿对着自己厌嫌,可真真是白使了她一腔的劲儿。

    如莺径直无视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事,垂头扎进自己课业中。

    时日缓缓过,悄无声息亦无波。

    彩线初绕,纤针慢走,碧纱窗外绿荫浓;

    狸奴方成,胖腿短身,庭前院后梧叶落;

    彩线再绕,飞针疾走,檐下秃枝覆细雪;

    狸奴戏蝶,醉眠篱边,墙角新绿忽又添。

    “莺姐儿的绣活越发进益啦,嬷嬷也赶不上了!狸奴竟绣得这般栩栩如生,小姐你瞧,是不是?”

    虞氏接过方嬷嬷递来的绣棚看,草木清雅,蝶猫灵动,设色大胆,繁极若简。她点头道:“不错。苏绣、蜀绣兼顾的好。”

    如莺已是娉婷婷少女,身段抽了条,杨柳细腰薄削肩,纤颈丹唇芙蓉面,再不能似从前,嬉笑蹦着问嬷嬷好不好看,妙不妙。往日灵巧俏皮皆收进一双美眸中,浅藏在眼底。

    如今多了许多贞静。

    她听母亲这样夸她,不禁笑一笑,眼底那些俏皮得意没藏好,一时露了出来。

    方嬷嬷道:“何止是不错!简直是兼顾的太好了!”

    方嬷嬷是松江府人氏,当年是虞氏母亲的陪嫁丫鬟。松江府有苏绣大户,苏绣技术是一绝。方嬷嬷也毫不逊色。

    这三年来,如莺初学蜀绣、再学苏绣,方嬷嬷倾囊相授。如今如莺青出于蓝,她自然比谁都高兴,她半埋怨道:“小姐你像莺姐儿这般大的时候,绣活可不如她呢!”

    如莺难以想象自己母亲十六岁时是何等模样,更惊讶自己在这个年岁时,绣技已是超出了彼时的母亲。

    方嬷嬷这两年说话越发像老小孩,常常揶揄母亲,她听了想笑。

    母亲还是从前模样,无大喜无大悲,从来淡淡,老天亦厚待她,她似还是从前模样。

    如莺忍笑忍得辛苦,撸一撸手边猫儿,道:“嬷嬷可知晓今日府中为何这般闹哄哄的?人来人往,好似多了许多杂役。”

    方嬷嬷道:“你父亲修葺院子呢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儿的,何处要修葺?”

    “院要修葺、园子里要修葺,我们住着是好好儿的,国公府的人来住了,恐显得寒酸,多贴些金片银屑的,衬得起贵。”

    方嬷嬷对那祁尚儒也有些怨念,好好的公府门第出来的,偏喜与妾室一家搅弄在一块。

    三年前,祁尚儒一行去河南,经过宁源县,来安府住了几日,安府仿佛镀了金,安老太更好似泥菩萨塑了金身,不把自己当个凡人。

    安庆林这几年油水越发足了起来,小郑氏生意也是风生水起,府中众人更是捧着她。

    好在他们院子里也有了小厨房,再不用等大厨房那的饭食。虞氏这边众人与外头也更隔绝,自成一方天地。

    如莺十三入学塾,去岁年末离开,今春便也没再去了。一茬茬新人来,一茬茬旧人走。

    她也成了学子里年岁大的。

    她还记得她入学那年,有个十五岁的学子,直言自己明春便要成亲。彼时她惊讶又新奇,忍不住偷偷回头看,想看看那人长甚么模样,说话时候是甚么神情。

    如今自己也十六了。

    她有二三走得近的好友,早已定了亲,其中一人今秋成亲。

    如莺没有闺阁女子的春愁,她有母亲、嬷嬷、阿碧和狸奴,也有许多风物志来解闷,沉迷为狸奴绣像,并不悲春伤秋。

    而三年前那英国公府的讨厌贵,早已成了她久远记忆里的浮尘,风吹一吹,早散了。

    此时方嬷嬷再提,她亦觉同她无关。

    她道:“院修了我们住不着,园子修了我们可是能赏一赏的。许是新载了名贵花木呢?日后我还能陪嬷嬷去瞧一瞧。”

    她笑语盈盈,爱说娇话讨嬷嬷欢心,嬷嬷转怒为喜,道:“那便好,等着我们莺姐儿与我一道去赏花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正陪着安庆林赏花。与其说赏花,不如说巡园,园中正在挖池蓄水、移花栽木。

    这几年小郑氏过得极滋润。

    大郑氏手段了得,一直随了祁尚儒在任上。宁源临着河南,大小郑氏偶有碰面。二人商家出身,擅经营之道。大郑氏背靠祁尚儒,将一本生意经念得出彩。

    小郑氏亦得到许多生财门道。许是钱财养人,她较从前圆了一圈,原本不甚出挑的长相,如今更显平庸。

    安庆林已蓄了须,眼角有了细纹,模样仍是好的,还多了些志得意满与官威。

    小郑氏当年在闺阁就对他一见倾心,不顾他清贫有家室,拗着家里,硬是跟了他。走到今日,每一步皆靠她的筹谋。如今,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。放眼宁源,诸人只知郑夫人,谁还听说过虞氏。

    她筹谋自己婚事、筹谋丈夫仕途、眼下也开始筹谋儿女前程。

    安如芸已是十六,按说早该说亲,但小郑氏瞧遍宁源,却没相中一人。她与安庆林早已意动,盼着祁尚儒那头一句话,安庆林便可赴京“飞升”,安家举家迁往京城。

    届时安贤良、安如芸再议亲。实在不济,她手中捏了英国公府这条线,总能为一对儿女谋个好前程。

    那些年,安如莺在学塾处处压安如芸一头,安如芸回家闹着不去学塾、问她是不是“平妻”。这些事如针扎似的时常往小郑氏心口扎一扎,小郑氏焉能忘记?

    安庆林去京城,做京官,安家夫人只能是她一人,安家只有一对嫡出子女。她要让虞氏母女一生终老安源,那京城的好处、京城的富贵,虞氏母女半点都别想沾。

    当务之急是为安如莺寻个安源的如意郎君。

    她瞧向安庆林,一双眼中带出些许风情,为那平平无奇的脸庞添了一丝生动:“林哥,你瞧着这些,可还好?这些太湖石是南面太湖边上来的。我们暂且用一用,日后可是便宜了旁人。”

    安庆林听明白小郑氏意有所指,想到自己许是不久后便要离了此地高升,不由意气风发,更是对小郑氏满意,道:“都好,府中事由你操持,必是周全的,我很放心。这太湖石不错,祁大人那院中也放些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道:“已是放了。林哥,宋老太傅生辰那日,不若将莺姐儿也一并带了去。再怎么说,她也是在太傅名下学塾念了三年书的。”

    安庆林从来满意小郑氏温柔小意又贤惠,听她不忘关照自己长女,道:“是,莺姐儿理应过去。与芸姐儿一起,到时女眷一处,你多照看着些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应下。

    如莺听说宋老太傅生辰竟要大办,很是吃惊。

    宋老太傅自三年前回乡,拒见众人,深居简出,她一个去学塾的学子,只远远见过一两回呢?为何这回竟要大办?

    阿碧道:“府中都传遍了。是圣上下了旨意,召宋老太傅回京,还派遣天使来,为老太傅做寿。府中不是在修葺园子、院,迎英国公府的贵么?小姐可知公府的人为何还要来咱们府?都是为了给太傅做寿呢。小姐可还记得,小狸奴叼了玉佩回来,我领了一百两银子的事?就因公府贵要来,府中下人闲了没事便又开始提当年那银子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哦,如莺记起来,那个英国公府也不全是讨厌人、讨厌事,他们还给她送了百两银子过来。

    “原是这样。那宋老太傅是要回京城了。”她又不解,道,“为何郑氏这般热络,竟想着带我去?”

    这道题阿碧不会。

    方嬷嬷道:“她是商贾之家出生,最是精于算计。对姐儿这般热络,无非是姐儿身上有她所图。约莫是想将姐儿卖个好价钱?”

    阿碧“噗嗤”一声笑。

    如莺听懂了,道:“她有安如芸能卖,我的事自有母亲与嬷嬷做主,还轮不到她插手。”

    一会又道:“宋老太傅离京,我在他老人家学塾三年呢。那我是去还是不去?”

    虞氏道:“去吧。应当的。”

    那日天暖,风儿正柔,一树树粉嫣嫣杏花儿含羞,如莺躲了丝竹声喧,避开济济宾朋,携了阿碧自幽径深处款款行来,迎面立着一位公子。

    如莺不识,垂头略礼,避让一侧。

    春风多情,刹那间万紫千红失却颜色,年轻公子似是失了魂,立在小径中间,呆呆看着如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