岑夫人有了去意,小郑氏这才满意。凭甚么她芸姐儿得不到的,就要落到虞氏女儿身上?

    钟夫人见岑夫人无意,这才起身,道:“还要劳郑夫人,遣人带我去会一会你府中的那位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欣然答应:“这自然,已是遣了人去那边请。那位轻易不出她的院子。你与那位就在东边那处花厅会上一会。”

    一盏茶毕,岑夫人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云舟也跟着小厮过了来。

    “母亲!”

    他知今日之事生变,巴巴瞧着岑夫人。岑夫人略一止手,云舟噤声,只得朝自家母亲身后几位夫人揖礼。

    小郑氏要送岑氏母子,钟家母子要去花厅,众人一道朝外走。行得几步,小郑氏忽见安如芸亦步亦趋跟着。

    她黑了脸!

    这个不成器的!若不是那日缩去了她寻不见的角落,怎地会让安如莺抢了先!怎地会张冠李戴,让安如莺成了她女儿!害她对着岑夫人夸口半日纯属浪费口涎!

    那日究竟去了哪!

    她狠狠瞪一眼安如芸。

    安如芸缩一缩脖子,不理自己母亲凶狠目光,坚决随在众人身后,不时偷觑一眼前面的钟七郎。钟七郎与岑云舟并行,看在小郑氏眼中,却又成了安如芸心系岑家公子的佐证。非要亦步亦趋送岑家母子出门。

    现下知道讨好岑夫人了?可岑夫人压根没看上!

    小郑氏恨铁不成钢。

    出得正院,众人正站岔道口,东边月洞门里行来二人。一主一仆,正过游廊。游廊数折,对面执扇之人忽地抬首。

    众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那人翠鬟雪肤,珠钗全无,黛眉纤纤长入鬓,朱唇殷殷半含丹,绝艳姿容,衬得周遭春光黯淡。

    还未瞧够,她已侧身上了另一折廊道,只留一个令人遐想无边的背影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钟夫人家中一屋子妾室,从未瞧见过这般姿容之人。莫不是安县令新纳的小妾?她刚想张口问,又想到这是旁人后宅之事,不便打听,便吞下欲问之辞。

    岑夫人亦是久久回神。

    她娘家不算差,自己亦在京城住过几年,跟着岑广安也开过些眼界。但实想不到,在宁源县城小小后宅,竟藏着这样一位美人。这原与她不相干。但方才她瞧得清楚,那位必定是安县令的糟糠妻。因了那日太傅宴席上碰着的安小姐,与她生得有五六分相似。

    这般糟糠妻,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
    岑夫人领了云舟欲往垂花门那头走。小郑氏姐妹随着相送。

    小郑氏方才也瞧见了虞氏。二人同在一府,十多年未见。乍一见,她几乎是没什么改变。不像自己劳心劳力,为安府日夜难眠,生生劳累成了一个黄脸婆子。她心中不舒坦,好在没有那不长眼的开问。

    她一眼瞟见安如芸,仍在后头跟着,便瞪她示意,让她莫要再跟。

    安如芸已是站定,她看着钟家母子怎地往花厅那边去了,这是甚么原因!她见自己母亲去送那知州夫人,便悄悄随在钟家母子身后。

    大小郑氏二人将岑氏母子送至垂花门,大郑氏再三道谢,送上许多礼品。

    小郑氏心中颓丧恼恨,面上仍是一派和气:“还望岑夫人不要计较我这个糊涂人办了糊涂事。莺姐儿不是我的女儿,她的事,我做不了主。我能做的,只是予她们母女方便。”

    岑夫人原是不想再上安家门,但方才虞氏的惊鸿一瞥,她忽又改了主意,并不将话儿说死:“郑夫人不必自责。原也是阴差阳错之事。云舟与祁公子是同窗,我们家大人与祁大人也是有些缘分的。日后大家多来往。”

    岑广安与祁尚儒同在河南任职,不过是不同州府,日后二人又要回京。此番宋老太傅寿宴,二人便相谈甚欢。

    小郑氏听一句“日后多来往”,总算是蔫巴庄稼灌了水,一下子又活过来,笑容真切道:“夫人说的是。”

    钟家母子进了花厅,便发现厅里坐着的正是方才惊艳众人的那位素衣执扇的美人。

    “虞夫人?”

    钟夫人诧异出声,她也是怀着一颗“如此糟糠,岂有此理”的心。

    虞氏起身,微微点头,道:“钟夫人。”

    钟夫人:……

    她竟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好了。

    她是个市井出身,有几分泼辣,跟了个武夫,混到今日,在宁源也算小有脸面。与各色人等打交道,她都不惧。

    许是虞氏真同小郑氏讽得那般,是个神仙般人物,钟夫人倒有些不愿在她面前弄这些手腕。不过,事已至此,七郎都同她说了,那安家小姐已与他山盟海誓,非他不可。

    她还是要同她摊开了说。

    她道:“虞夫人好风姿。我是宁源人氏,再想不到我们地界上有虞夫人这般美人。”

    虞氏笑笑道:“夫人过誉。”

    钟夫人道:“我是爽快人。今日见夫人,便有话直说了。七郎,你来,见过虞夫人。”

    钟七郎走过来,揖礼道:“见过夫人。”

    虞氏道:“莫要多礼。”

    钟夫人道:“这是我家七郎,今年十又有八。是我们众多子女中生得最出色的一位。七郎与安小姐二人之事,不知夫人可是知晓?”

    虞氏正欲接话,花厅门“砰”一声被狠狠推开。

    “钟夫人!不是的!不是安如莺!您弄错了!”

    “安二小姐?”钟夫人惊到。

    “钟夫人!你莫要听信安如莺的谎言,是我与七郎识得在先!”

    安如芸顾不上那许多,捉住钟夫人的手,疑心如莺从中做梗,讨好了钟夫人,要同她抢七郎。

    钟夫人看向钟家七郎,钟七郎屈膝下跪。

    “你!”

    钟夫人不想被自家庶子摆了一道,面色难看。

    方嬷嬷已是随着虞氏出了花厅。

    “砰!”

    小郑氏将手中一只甜白釉富贵牡丹纹茶碗狠狠摔到了地上,碎瓷飞起,吓得安如芸抱头缩脑。

    “你说!你与钟家七郎到底怎么回事!”

    “梆!梆!梆!”她将桌案拍得几欲碎裂,“你给我说!”

    安如芸从未见过自己母亲这般盛怒,吓得掉泪,“呜呜”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哭有甚么用!哭有个屁用!”

    “安如芸,别仗着有个好老子、有个好老娘,就可以胡混乱搅没了天日!你不要脸皮,你老子要!你老娘要!还想着老娘一步步跟你屁·股后头为你擦屁·股?你想想你如今倒是几岁?!”

    小郑氏再顾不上县令夫人的架势,一下回到了在市井摸爬滚打的当年。

    安如芸原“呜呜”哭着,忽闻她母亲“屎尿屁”齐飞,哭着哭着愣住了。

    这些俚俗粗话,她是没听过的。

    小郑氏狂怒而现本色,将十数年修成的县令夫人外皮抛得老远。咆哮得口干舌燥,方才歇下。想喝口水,发现上百两银子一套的茶碗,已被自己摔碎了一只。

    她勒令安如芸跪着,甚么时候想说了再起。

    安如芸跪不到一炷□□夫,便大呼道:“娘你到底要怎样!你那日不是都知晓了吗?你不也说我此桩事算不得错吗,你说你是我娘,你会为我考虑周全!这都是你说的呀!”

    “住口——”小郑氏又将桌案拍得“梆梆”响。

    岑家的已经堵了她一回,这下自己女儿还来堵!她抚了抚胸口,一时胸闷气短:

    “我且问你,那日你到底有没有与岑公子见过面?”

    “娘!为什么要扯上岑公子啊!我又不是那水性杨花之人!我只同钟家七郎一块儿呀!”

    “你一个女孩儿家!说甚么水性杨花!这也是你该说的话吗?”

    安如芸想到她母亲方才还“屎尿屁”、“老娘老子”的,但她不敢还嘴,道:“娘,求求您,让我跟七郎一块儿吧!”

    “住口!你死了这条心!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您还是做娘的吗?是我看上的七郎,您却还想将他配给安如莺?!您是不是我亲娘啊!您挖自家女儿的墙角!还是安如莺才是您女儿啊?”

    小郑氏气的鼻子快要喷火,头发也要烧起来。

    “安如芸!你但凡有我三分脑子,便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!你说!你看上钟家七郎甚么!你有没有想过,那钟家一大群庶子。你若嫁给钟七郎,连间像样的婚房也没有!伺候你的丫鬟、小厮亦没处住!不!你根本连丫鬟、小厮的月钱都发不下去!你还想过你在安府的小姐日子?”

    安如芸确实从未想过这些。

    有情饮水饱。她在安府过得是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的日子。未曾想过进钟家要面临何等境况。被小郑氏一说,她亦回不上来。

    她嚅嗫道:“……娘,娘当初看上爹甚么,爹也穷得很,外祖父不答应娘嫁给爹……娘如今还不是过得好好的。”当初爹还是有家室的,你做了平妻。这话儿她也不敢说,只在心里念。

    小郑氏当年对安庆林就是一见倾心。看上他甚么?自然是长得好。十七年后,她的女儿也与她一样,对那长得好的少年一见倾心。

    从这一桩事来看,亲母女无疑了。

    小郑氏不想自己女儿拿了自己的事又来堵自己,厉声道:“安七郎如何与你父亲比?!”

    安如芸不服气:“怎地不能比!安家还是做官的,家中人虽多些,他父亲好歹也是官身。当年祖父早逝,父亲家一贫如洗……还是个小文吏,外祖父说他连给祖母买药的钱都拿不出!”

    “住口!安如芸,你要气死我!你给我回你的房间去!”

    安如芸乖乖回了房间。

    祁思珍来劝。她已知晓前因,可笑她那姨母,妄图攀高枝,如今攀了个空不说,自家女儿还一脚踏进个草窝。怎地不照镜子瞧瞧,看看自己是甚么身份?

    她将丝帕递给安如芸,道:“芸妹妹莫要再哭,姨母也是为了你好。我瞧那钟家公子人虽好,却也不是良配。”

    安如芸道:“她为我好?她是‘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’!她自己看中了我爹,就可以不顾外祖阻拦嫁给爹,为何到我这就不许了!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?”

    祁思珍暗道,自然是你没你母亲的本事。知女莫若母,你母亲定也知晓你是个不顶事的。她道:“芸妹妹,我今日可是瞧见了你们府中那位。”

    安如芸有些不自在。那年她与林宁儿为难如莺,如莺在马车里指着她,骂她二皮脸嫡庶不分、颠倒黑白的事,她还记得。那个虞氏成了她与小郑氏都不愿提及的人。

    眼下见自己表姐来提,她不由道:“哼,我娘说她就是个狐媚子!”

    祁思珍心道,若那般模样算是狐媚子,她也愿意一辈子做个狐媚子。可惜老天不答应。

    她道:“是是,姨母说的没错,她是个狐媚子。可就算她是狐媚子,她如今不也乖乖窝在偏院吗?”

    “珍姐姐,你这是甚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我是说,你爹与那虞氏并不般配,只与你娘般配。你的七郎也是个好的,并不会不如你爹爹,不过是与你不般配罢了。你看看那虞氏如今过得是甚么日子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“珍姐姐怎地知晓我与七郎不般配?我嫁给了七郎,就会成了虞氏那般糟糠?七郎不理我,将来会另娶一位?珍姐姐,那虞氏不过是个商家孤女。我有父有母,我父是一县之尊,我母手中银钱滚滚。那虞氏如何与我比?”

    你也知道虞氏是糟糠?

    你爹生得好,没本事,娶了虞氏做梯子,攀进县衙做小吏。再娶你娘做县丞,有了银钱做县令。

    你的七郎攀上你,不正是想着走你爹的老路么?你焉知他日后不会再娶个甚么平妻?虞氏身世是不能同你比,但你却未必比得了她。

    祁思珍劝人原是做给门外人听的。现下劝也劝了,表妹一心钻了进去,她没那个能耐将她拉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