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家知如莺入了知州夫人的眼,半只脚踏进岑家门,岑知州又是宋太傅的学生,一朝入京恐要高升。众人一处热闹时,虽不十分熟,便也决不会给她没脸。

    几句顽笑话儿,并不逾矩。插科打诨,消得隔阂,反是热了气氛。

    如莺不是那扭捏之人,见众人调笑自己,双颊微微泛粉,皆笑颜以待。她与云舟二人被这许多小姐们打趣,动静大得很,引得不远处夫人们也朝这边看来。

    她不得不速速回了那小丫鬟,好让她快快离了这里,道:“劳你替我谢过岑公子好意。这处菜食甚是美味,很合我口味。不必再做旁的吩咐。我用得很好,你去吧。”

    小丫鬟正行礼要退。

    “且慢!”那爱笑闹的道,“安大小姐谢过岑公子好意,谢礼你要一并带回去给岑公子。”

    说罢起身,拿了两三壶不同的果酒,兑到一只杯中,递予那小丫鬟,道: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众少女又是哄堂大笑。

    “且慢!”,被指着打趣李家三郎的那位小姐道,“怎地只有安大小姐的谢礼!还有我们这些没被关照到的可怜小姐们的罚礼,也一并收了!好教岑家公子记得,莫要这般招摇过市的偏心!我们红眼地很!”

    言罢,让小丫鬟去将那贴墙酒柜间的好酒拿一壶来,斟上一杯,吩咐道:“去吧!这回再没人拦了你!”

    众少女笑得东倒西歪,有人呛了口中果酒,有人拿了帕子拭泪。

    屏风那边闹哄哄,屏风这边,少年人们已是听了个大概。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瞧那谢礼与罚礼。见小丫鬟回来,手上端着两杯酒。

    少年们亦开始起哄!拊掌叫好,让云舟喝下。座中许多皆是那日同游千佛山之人,往后大多要在京城再聚。众人无拘束,开始起哄。

    云舟只得起身端了酒杯,将那两杯饮尽。一杯清冽香浓,入肚似吞了火舌;一杯花果香杂,甜腻若掺了蜜糖,饮得云舟双眉皱起。

    众少年道:“怎地不合云舟你口味?不若让安大小姐再送一杯?”

    云舟忙拱手讨饶。

    众人嬉闹。

    杯盘残冷之际,云舟被那饮下的一杯罚酒熏得头脑昏昏,教小厮扶着回房歇息。

    宴罢,如莺亦回到歇息的房。

    她方才只望见着云舟被小厮扶着出门,想是席间饮了酒,不胜酒力。她担心云舟,遣了阿碧私下去丫鬟处问问,看看岑云舟有无事。她自己亦是饮下几杯果酒,有些微醺。

    原来她只能快意骑马,却不能大碗吃酒。那马背上的血统许是只有一小半?她想着,兀自好笑,褪了小袄儿,换一身柔粉珠光纱曳地长裙,执狸奴戏蝶双面绣多宝流苏纨扇,缓缓行到楼台栏杆处。

    摇一摇纨扇,凭栏远眺,能瞧见碧蓝蓝一大片宁源湖。她所生长的宁源,便是因此得名。碧湖、翠树、茵草,她一一扫过。

    祁世骧亦略饮薄酒。他喝酒也还是同韦宝琛那厮学的。他酒量并不如何,席间几杯下肚,已是有几分耳热。

    他并未小憩。房对着宁源湖有大片楼台,他推门而出,满眼青绿,略一侧目,便见隔壁楼台栏杆处,倚着一道柔粉身影,纨扇一摇,裙衫微动,被日头照着的珠光纱如暖光下湖水粼粼,泛起一层柔柔碎碎的春光。

    他许是有些薄醉,一时竟未能收回目光,将早上草丘处的羞恼难堪丢去了一旁。

    如莺转头,不意撞进一双狭长凤目中,乌瞳似泼墨黑浓。在与她相距不过数尺之外的栏杆上,正倚着害她惊马又摔下马的京城浑人。看他那模样,似要来寻理了?

    二人离得近,祁世骧能闻到那丝丝带着甜暖香气的清浅草木香。他好似被一巴掌打醒,早上那一句句“倒霉子孙”犹在耳畔,这婢子羞辱他,害他失仪丢丑之后,更用她的靴儿打他。

    韦宝琛说,市井人家,汉子要是教自家婆娘用鞋打了,这辈子算是完了,一定会一直“中邪”醒不来,永远做个没骨头的耙耳朵,甚么事都听自家婆娘的。

    他倒不知这后宅小小婢子手段这般多,呵呵,可惜,他不是那呆子。她这些真真假假的花招儿对他一丁点用都没有。

    他不屑,双目直视于她;看在她眼中,他自然是寻衅来了。早间那高高在上、不可一世的公府贵公子款儿摆得十足,口口声声满门清贵,一口一个“贱婢”,“攀附”、“勾搭”,仿佛她是一团污泥,他便是天上云。

    她亦是不惧他的,这里是宁源,生养她的地方,他赏景,她也赏景,凭甚么要让给一个外人。她便也不相让,盯着他瞧。

    二人咫尺间,你瞪我,我瞧你,谁也不让谁,看谁捱不住先回屋。

    “三弟!瞧甚么呢?这般专心,唤你你也不出声。”祁世骆穿过房,踏上楼台,一眼又瞧见隔壁栏杆处的如莺,“咦?如莺表妹!你也在。”

    祁世骧听祁世骆唤他,便转过头去,又听他唤了那声“如莺表妹”,不明所以,循着他的目光往旁看去,那隔壁楼台空荡荡,只有一道柔粉珠光纱的身影,哪有旁的甚么表妹。

    他微愣。

    如莺同祁世骆照过面,祁世骆为人气,又与云舟关系甚好,她不会失礼于他,扇子垂在腰侧,朝他礼了礼,道:“祁二表哥。”

    祁世骆揖礼,“大表妹。”

    祁世骧听着那奸滑婢子妖妖调调一声“祁二表哥”,自己二哥竟也回礼,还唤她“大表妹”……他脑袋一时有些打结,她不是安府东北角那虞夫人的宠婢阿碧吗?!

    祁世骆见祁世骧默在一旁无言,拉了他道:“三弟,你来宁源两回,在安家也住了些时日,恐是还未见过这位……”

    “安家大小姐安如莺。”他接了祁世骆的话。他瞬时串连起了无数过往片段,立时明白过来。哪有甚么宠婢,自始至终就是这个安如莺!甫一见他,便满口谎言,一回说谎,回回无真话。

    “三弟见过大表妹?”

    “自然见过,”祁世骧咬牙,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被耍弄的呆子,道,“从前我的玉佩丢了,还要多谢这位安大小姐。”

    他认定是她拾走了玉佩,又在他眼前耍了花枪,一招障眼法藏了玉佩换银子。

    如莺听那人提起玉佩,她自然记得,那是一块上好的镂空天马玉佩。那玉佩是狸奴叼回来的,她原是不想还给她,无奈母亲说了勿留旁人的东西,她才拿出来,让阿碧换了一百两银子。

    真真便宜了他。他自然得多谢她,只不过这人的谢意,她并不想要,她道,“这位公子不必谢,当时拿了赏银的。”

    祁世骆见他们二人生分,便道,“大表妹,这位是我三弟,我大伯父家的,行三。”

    如莺心里呵呵哒,管他行三行四呢,但也不能平白拂了祁世骆的脸面,她未行礼,只略一点头,道:“祁三公子。”

    祁世骧倚栏杆上,朝她瞟一眼,换个姿势,面朝另一边,留个背影给她。

    祁世骆一时有些不自在。

    他口口声声打趣如莺大表妹、又打趣云舟大表妹婿,这二人如今也算得上入了他眼之人,他这三弟竟这般不给他面子。

    他只得寻了一两句话来做描补,道:“我方才从云舟那过来。他饮了一杯酒,不胜酒力,已是倒头歇下。无旁的事,表妹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如莺确实派了阿碧过去相询,眼下先从祁世骆口中得了讯,心中有数,生出感激,隔着楼台栏杆儿,坦然朝他道:

    “多谢祁二表哥费心。众小姐爱顽闹,斟了一杯烈酒给云舟哥哥。我不知哥哥酒量,确实有些挂心。他无事便好。”

    祁世骆点头,如莺含笑,福了福,转身进了里屋。

    祁世骧听着身后那一声声矫揉造作的“二表哥”、“云舟哥哥”,心里愈加不屑。是个男的,沾了一点情分的,便都是“哥”呢。扮个宠婢,耍奸弄滑,而今摇身一变,变做小姐身,亦是难改谄媚本性。

    这般快便攀着公府公子“二表哥”、“二表哥”地叫。

    早间还一副信誓旦旦、铁骨铮铮地清高模样。公府与她无关,与公府攀亲附戚的人并不是她。她并不想理会公府半分。这一声声“祁二表哥”,可不正是叫得欢吗?

    若他不是亲眼所见,亲耳所闻,可真不敢想,一个后宅女子这般豁得出去脸面。说一套,做一套;人后一套,人前又是一套。他十分地不喜兼不屑。与那被他赶去山庄的夏瑶有甚么区别?

    祁世骧道:“二哥与这安家大小姐很熟?”

    祁世骆道:“并不熟。今日是第二回见。”

    “这安府大小姐瞧着与公府婢女倒是挺像。”

    祁世骆:……

    他被自己这三弟堵得无言。他听说过这位三弟之事,自小不喜丫鬟贴身伺候,后来又将个小管事的女儿踢伤。他自己如今已有通房,看这位三弟前前后后,伺候着的皆是小厮,还有个老嬷嬷相随,心中又有几分释然。

    恐是他真的不耐同女子打交道。应是天宁寺待久了,有那几个窍不会开。

    安家这位表妹,当时官道上惊鸿一瞥,连他也被惊艳。家世虽低了些,但云舟仍是乐颠颠。世人有喜功名利禄者,也有喜红粉佳人者。他未必不羡云舟运气,但也绝不会做出云舟这般决定。

    像安家大小姐生得这般品貌,便是他在京城,也未见着。他不知这三弟那几个窍是暂时未开,还是往后都这般塞着,无力道:“三弟瞧着她何处不像小姐,像个后宅婢子?”

    祁世骧语塞。

    那句话一出口,已觉自己无聊,顿一顿,道:“就瞧着挺像。”

    祁世骆摇头,不再与他分辩。

    祁世骧亦不再言。

    他远眺宁源湖,想着自己不日就要归京,此地旁人与他又有甚么相干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