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晚间一番话儿,教如莺将他日远嫁的离愁悉数收起,如同那夏衫一般,归置好了锁进箱笼中。

    小院子中几人忙前忙后,开始为如莺整理起了行装。仲秋时节的气候,与仲春实有几分相似。如莺翻找出两身春日还未来得及上身的衣裳,左右比划。

    阿碧“嘻嘻”道:“这衣裳好好儿的,小姐都没上过身,只锁在箱笼里几月,便自己缩了尺寸呢!”

    方嬷嬷一瞧,那衣裳果然极不合适,衣袖、衣摆都短了一截。

    “你这促狭丫头!”她接过如莺手上的衣裳,道,“是不宜再穿了,莺姐儿长高了许多,这衣裳便小了。也不够厚实。等你们到了京城,已入暮秋,回来时,也入了冬。天凉了,要厚实衣裳和斗篷。”

    这世间,男人在外,有官场、商场任其驰骋,内院女子亦有她们的一方小小天地,她们自有她们的场,琴棋书画女红场。

    小院主仆四人一头扎进女红场,大显身手。

    如莺当是其中的魁首。她自小在虞氏一旁,赏看许多字画,养得眼界极好,知美而尚美。再大些,习得学塾中那蜀绣夫子本领真髓,又得方嬷嬷苏绣与一手裁衣本领真传,便也有些无敌。

    她与虞氏一同画出许多花样纹饰,又画些裙衫斗篷样式。虞氏典雅,她或清丽纯然,或绮妍绚烂,到底少年人,奇思妙想不绝。

    方嬷嬷原是在挑布料,这会也不由被吸引了过来,道:“小姐啊,你这十年如一日,画来画去总也这么些款。你瞧瞧咱们小小姐,能幻出这许多花样呢。”

    如莺见嬷嬷又来说道母亲,不由想笑,她道:“母亲这几款是极好的,自小我便喜欢。后来去学塾,长了眼界,更是喜欢。几十年后再看,想必也还是喜欢的。嬷嬷反而来夸我,不怕我自骄过了头?”

    方嬷嬷道:“我这一双眼,瞧过这世上多少好货!说的便是实话!咱们莺姐儿就算自骄过了头,也是应当的!去了京城,莫要怕这俱那的!你只记得,你如今好了过你母亲!”

    方嬷嬷那老母鸡护小鸡崽的心思又犯。她这几夜也辗转,一时担心如莺去京城不惯,一时担心她被那高门深宅的阵仗吓住,胆小畏缩露了怯,反倒被人小瞧了去。那些门第人家的下仆,出来也比旁的平头百姓高贵许多,以势压人,再拿鼻孔瞧人,是常有的事。

    她提点了还嫌不足,时时要给如莺打气。她自是不知,她的小小姐早已用自己的靴子教训过那勋贵人家的公子。

    如莺“扑哧”一声笑,她知嬷嬷的好意。她同自己的亲祖母无缘,老天又派了个方嬷嬷在她身边。她渴了她送水,她热了她摇扇,她母亲从来淡淡,方嬷嬷却是有些烈火脾性。这许多年,她早将她当了祖母来看。

    她那夸耀的话同她话后未尽之意,她心领神会。不过拿了母亲来比,说自己好过母亲,她是万万不赞同的。她的母亲无人能及,包括她自己。

    虞氏白日画了一些首饰纹样打去金店,晚间又拿出一个双鱼如意万寿纹镶宝璎珞圈递予如莺,道:“这是你外祖母当年替我打的,现在我把它给你。”

    如莺接过那双鱼璎珞圈瞧,圈上细小鱼儿首尾相衔,鱼身金鳞闪闪,万寿缠枝纹样水草间,熠熠宝石点缀,中间坠着一块润润如意状美玉,内里雕作双鱼喜相逢样。映着房中灯烛,整个璎珞圈都蕴着光彩。

    这般夺目!

    她有些爱不释手,亦从未见过这般好的首饰,想来,那从未谋过面的外祖定是极疼爱她母亲的。她郑重收好,道:“多谢母亲,我定会好生收着它。”

    虞氏道:“物件是死的,你要用了它,它方算是得其所用。”

    过了一会才道,“一人在外,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
    如莺皆一一应下。

    小郑氏这头亦是风风火火。她盘弄铺面已是数月,手中银钱充足,大手一挥,指着管事去州府采买时兴布料与成衣,又到各处金楼首饰铺搜刮一番,誓不能教京城公府里的人小瞧了去。

    安如芸觑得间隙,趁机使银子遣人寻那钟七郎几回,皆没回应。她细想想,心中着实没底。她不疑七郎对她的情意,可她一朝入京,便再不回宁源,七郎说的那些话再好听,若分居两地,就都是水中幻影。

    她正焦躁,钟七郎又来了。

    “七郎!你怎地才来!我三日后便要入京!我、我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钟七郎日子并不好过。他多年讨钟氏欢心,在安家婚事上摆了钟氏一道,令钟氏极为不喜。他那些兄弟不是等闲,个个踩着他去钟氏面前讨好。他还得在卫所卖力。因此安如芸遣人寻他,他极为不耐。她要去京城,与他还有甚么关系,又有甚么可说的。

    许是日子糟透了,安如芸这般急切要见,他临时改了主意,便来见她最后一回。这县令家富养的女儿,没吃过苦,要多傻有多傻。

    他将她一把搂住,道:“心肝儿,我母亲不同意我们的亲事,告诫我,若是再见你,必饶不了我。”

    安如芸心中一苦,顿觉二人是一对苦命鸳鸯。小郑氏又何尝不是戳着她额角让她想都别想!为何他们家中都要来阻拦他们!她再顾不得计较他几回让她空等之事,道:“那……那我们……”

    钟七郎道:“心肝儿你放心,京城禁军年年要到地方卫所选人。我父亲虽是个小旗,但也是卫所总旗,手底管着五十号人,同千户所里也有关系。待我筹谋好,被京城禁军选中,必来寻你。”

    安如芸自然是信他的,但选不选得中,这事谁说的准,她焦急道:“万一选不中呢?”

    钟七郎道:“你信不过我?是我不够好?”

    “七郎你自然是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二人一番亲昵,又抛却了那悬而不决的难题。

    如莺仿似又回到从前学堂,专心致志完成夫子功课的模样。飞针走线、裁剪拼接,六幅、八幅湘裙、马面裙、花笼裙,桃粉、绯红、胭脂红斗篷,妆花缎、软烟罗、蜀锦袄儿,一身身,一件件在她手底成了形。

    等虞氏订下的头面送来,如莺行装已是打点完毕。

    小郑氏在那金楼管事送货进门时瞟了一眼,顿时一阵气闷。她自己花了重金在州府金楼购置的头面,顿时被虞氏亲手绘制的首饰衬得土嗖嗖的直掉渣。

    她又打开行囊,将州府金楼银铺的首饰倒出一大半。

    安如芸急忙拦道:“娘你想干嘛!这些我可喜欢,我到了公府,还要分一些给思珍姐姐。”

    小郑氏黑着脸道:“州府买的这些不过是我们初入公府应急用用。天底下好的东西都在京城。到了京城,只要有银子,甚么好的买不着。别眼皮子浅,光盯着这些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安如芸无端被斥,加之与钟七郎分离,垂头不再说甚么。

    一行人上路时,已有稀拉拉一两只鸿雁往南边飞。

    如莺头一回见到汾水。这条纵贯她们山西南北的大川,气势不凡,浩汤汤奔流,滋养着两岸沃土。她着一件胭脂红羽纱秋芙蓉斗篷,将自己裹得严实,立在舱外对着渺茫茫水面瞧。

    水面辽阔,碧野初老,天高净远,日暮日朝。

    安如芸与安贤良二人皆不惯船,安贤良更是吐得天昏地暗。如莺亦是初乘大船,她倒不妨事,有事的是她的小狸奴,镇日如同闻了薄荷般醉醺醺,不是东倒西歪,便是绵软无神模样。

    阿碧道:“小姐,这回咱们狸奴可吃苦了呢!”

    如莺伸手抚一抚它那颗圆溜溜脑袋,道:“谁教它要跟来的,且让它吃一吃苦。”

    她临行前,它扒拉着她裙衫不放,那模样简直是数年如一日般耍赖,她便也抱着它一同出了门。

    大船行得缓而平稳,愈往北去,南徙的禽鸟愈多,阿碧道:“小姐你快瞧,大雁排了个‘人’字。”

    说话间,船上嘈杂人沸,码头已是隐隐可见。

    如莺不曾晕船,除却头两日离了家不惯,后头渐渐缓了过来,休息的甚好,见到云舟时,亦是粉面娇唇,眸光清亮。

    英国公府和岑府都遣了人来接。公府是大郑氏遣来的两个小管事和一众仆从,岑府亦有几个小厮,领头的却侍郎公子是岑云舟。

    安庆林先得佳婿,又见佳婿如此贴心,不由开怀,小郑氏这下连酸也酸不出来,她正忙着照看一双蔫蔫的儿女。

    如莺见公府那管事身着绸缎,干练体面,吩咐事宜有条不紊,仆从搬运行李亦是利落,她放下心来,由阿碧扶着上了公府马车。

    京城的官道阔大,数驾并驱仍有容余。云舟亦同从前般,骑着马儿护在如莺车旁。如莺未再如宁源那般,掀了帘儿赏景或与云舟说话,行路间,云舟只问得一句:“妹妹一路可好?”

    如莺回个“一切皆好,云舟哥哥莫要担心”。

    近城门口,还未入城,便觉车马喧闹,人声鼎沸。

    云舟道:“妹妹,已是近了城门。”

    还未待如莺回话,车马似是慢了下来,人声亦渐歇,随着几声“让让”的喝令,马蹄声儿由远及近,一阵“得得”疾蹄若重物相击,在如莺耳旁倏而擦过,又远了去。

    “默!回避!”一个尖细嗓儿忽地出声唱道,人声止喧。